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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章 他鄉遇故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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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夢無擾,這麽踏實安穩的睡眠是自來到這個世界以來屈指可數的。

施定閑滿足地睜開眼,窗外寂寂,偶有幾聲蟬鳴,淡淡的月光射過窗欞,清輝滿地,屋內不至伸手不見五指,施定閑摸索著穿好了外衫,走下樓,看見客棧裏還有三三兩兩的酒客在把酒言歡,掌櫃撥弄著算盤的珠子細細地核算著一天的賬目。

施定閑慢慢地走出客棧,站在行人寥寥的街道旁,路邊的燈火明滅不定,涼爽的山風吹拂而過。

這白帝城地處長江北岸,三面環水,東依夔門,夜晚江上波瀾不止,洶湧的山峽激流濤聲隱隱傳來,孤山聳立,山城崎嶇,即便是皓月當空,山腰上也難以窺見更遠的山色夜景。

幾日前所見的王家獨女身體孱弱,久病不愈,藥石枉然,並非是那些大夫學藝不精,而是她天生八字全陰,忘川自地界流出,途徑白帝,陰氣濃郁,又恰逢七月,鬼門欲開,鬼魅之氣大盛,陽氣不繼自然容易病魔纏身,更何況此女年幼,形勢更勝。如果,她在這段時間裏死在了白帝城,有心人稍加利用她的陰魂,便可回溯到三途川的分支……

施定閑望著山上星星點點的燈火,嘆氣,她不想多管閑事,卻也不想傷及無辜,尤其是眼睜睜看著他是無端害去清白的幼年孩童性命。

閉眼凝神,催動感知之力,源源不斷的魂魄氣息傳來,形形色色,生魂死靈,純潔骯臟,尤其是在夜間,在白帝城,在七月時節,幹擾甚繁。施定閑蹙眉屏息,細細地慮過無關的魂魄,擴大探知範圍,上循下溯,不敢驚擾,如穿花拂柳一般,讓意識游走在魂靈之間。

奇怪,搜尋了半天,沒有半個陰中帶煞的生魂動蕩,莫非先生轉了性,還是真的相信了那個什麽山叟的話,放棄窺探地界,尋找公主?

施定閑心中疑惑,但也略微心安,自己背著他又想壞他好事,雖然她覺得自己沒錯,但也不想和他又來個爭鋒相對,更何況現在她也算是寄人籬下。

正待收力,意識與兩縷魂魄錯身而過……

!!!

施定閑遽然睜眼,震驚之色難以掩去,不可能的!怎麽可能?!他們怎會出現在這裏?!!

她心頭劇震,神魂不定,腦中霎時蒸騰出了一片空白,放空了一切,所見所聞,俱已遠去,心頭滋味紛雜,說不清是喜是驚,是樂是憂,是悲是……怨……

那日日夜夜,魂牽夢繞,她唯一全心全意毫無保留的情感歸途;那曾經讓她夜夜哭濕枕巾,午夜夢回的救贖;那後來封存在記憶深處不可觸及的奢求……

她的……父母……

在和這一切無關的久遠的過去裏,在遠遠沒有碰觸這些悲慘的幸福時光裏,在她還懷揣著一顆柔軟天真的心的時候,給予她遮風擋雨,安身立命的避風港,生命的歸宿之地。

只要還想著他們的溫暖,只要還保留著那份記憶,即使不敢再去奢求,即使記憶開始褪色,還會心懷美好,心存善念。再惡毒的謾罵,再冷漠的對待,再孤獨的旅途,都還可以勉力維持,因為自己亦不會再報以最初的真心,因為不會期待就不會有失望。

至少,自己已曾經擁有過自懵懂時期就被毫無保留疼愛的過往。

幾世顛沛,幾世波折,她自認已學會了將自己割離成了兩半,一半流連在那個世界的美好裏,一半放逐在這個世界的現實裏,一半脆弱,一半麻木,讓麻木包裹著脆弱,帶著面具行走在這個不屬於自己的世界,用笑容裝點蒼白,用倔強掩飾軟弱。

然而,就在她以為自己成功了,用缺失的一半可以獨立生存在這個世界上時,他們……卻出現了,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了這個世界,就像一道光,一個奇跡,像是小時候聽過的童話故事裏神仙給予的饋贈,雖然有些遲,還是依舊讓她心跳失序,充滿了喜悅和委屈,腦海中黑白的畫面漸漸暈染上了色彩,鮮活分明,恍若昨日。

施定閑渾渾噩噩地爬上了崎嶇的石階,循著熟悉的氣息,三步並作兩步,偶爾一個踉蹌,也不打緊,伸手扶住凹凸不平的石墻,繼續前進,就好像小時候跑幾百米,累得上氣不接下氣,到了最後幾步卻還能夠一鼓作氣,只因前方就是終點。

快要到了,還有一點點,施定閑腦中反反覆覆回響著這樣的提示,腳步不停,一個跨步邁上了最後一個臺階,簡樸的小小院落,籬笆還在修整,圍著灰瓦白墻的幾間平房,正中一間裏面有著昏黃的燈光,幾道剪影映照在窗紙上。

施定閑遲疑了,理智告訴她,不要再前進,不要去理會,情感卻在蠢蠢欲動,她忍不住去期待,去奢望,重溫美好……

站立了良久,山林枝葉簌簌作響,周圍寂靜無聲,屋內一片光暖,屋外孑然一身,不久之前數個日夜的噩夢忽然湧入腦海,被取代的怨憤,被無視的傷痛,被否定的悲慘,施定閑倒退半步,眼前的溫馨小屋像是洪水猛獸,要張開血盆大口吞噬自己了一樣,施定閑吞咽了一下,亟亟回轉過身。

“誒?這不是,歐陽大夫嗎?”推門出來收拾修整籬笆工具的家主王安邦驚見轉身的施定閑,驚喜地叫住了他,還朝著屋裏喊,“容儀,快看看誰來了?”一邊隨手把工具丟進柴木堆,搓了搓手,走上前微微彎腰頷首,“歐陽大夫,原來您也是來白帝城啊,早說啊,咱們順路也方便啊。”一邊還熱情地將施定閑往屋裏迎。

走進了客廳,和臥房似是只有一簾之隔,陳舊的石板鋪地,墻壁上有些崩裂的痕跡,正中掛著一幅簡單的字畫,普通的楊木桌椅依次排開,正廳旁邊就是飯桌和四個個三腳凳,王安邦把施定閑一路迎上客廳唯一一把扶手交椅,還喊著,“容儀,快把我那個,那個鐵觀音泡上。”王氏在內間應道。

“王,王兄,切莫如此,在下只是路過。”施定閑沒有坐下,轉到了下首,挑了一張椅子。

“這算什麽,我家囡兒還虧得是歐陽大夫您才算是大好了呢。”王氏掀簾而出,溫言軟語,一邊端著茶杯,放到施定閑旁邊的桌子上,沖上滾燙的開水,小小的茶葉在杯子裏翻騰打旋。

之前還不覺得,方才自打見到了王安邦,她就不由自主放出了魂力探知,一而再,再而三,確認無誤,看著王安邦臉上憨厚老實的笑容,她就覺得親切,看著王氏的幹脆利落,她就會想起那個時候媽媽總會打趣爸爸的木訥老實。

“歐陽大夫?”眼見著施定閑怔忪地盯著王氏在客廳打整,然後進了裏屋,王安邦有點奇怪,倒也沒有亂想,只是禮貌性地提醒了一聲。

“啊!”施定閑猛然回神,看著王安邦垂詢的神色,不好意思道,“抱歉,在下一時走神。”

“沒事沒事,我只是問,大夫您獨自一人來白帝城幹啥呀?”

“尋訪舊友。”施定閑想了下,歐陽少恭的打算約等於此吧,又下意識扯了下嘴角,沒想到自己倒是把,他們,碰上了。

“哦,不知道大夫是要找誰啊,別看我們才來,其實我就是從這裏出去的,上上下下熟得不得了!”王安邦坐在旁邊熱情道。

“這,在下所尋之人,亦非本地人士,毋需勞煩王兄掛心了。”施定閑暗嘆,以前也是,爸爸各種老好人,有時候反而好心辦壞事。

“你呀,就別咋咋呼呼瞎操心了,人家歐陽大夫肯定有自己的打算。”王氏抱著女兒出來,順便數落了安邦同志。

“沒什麽,爸……王兄也是關心我。”施定閑不留神一時口誤了一半。

“就是嘛,大老爺們兒說事呢,婦道人家少管。”王安邦忙著回嘴。

“哼,我少管,少管你連飯都吃不上。”王氏不甘示弱。

施定閑莞爾,果然是爸爸媽媽,對話相處的方式還是沒有變。

“誒,讓您瞧笑話了不是,真是不好意思,”王氏看到施定閑嘴角帶笑,趕緊息戰,引見自己的女兒,“這是囡兒,這幾天好了不少,多虧了您啊。”看見懷裏的孩子正在酣睡,王氏寵溺地一笑,又有點不好意思,“這幾天孩子少了病痛折磨,睡踏實了,這會兒還在睡。”

看著王氏客套的道歉,轉眼看到舒舒服服躺在母親懷裏的女孩,恍惚想到小時候走不動路了,就賴在媽媽懷裏不肯下去。

“小孩子不懂事,你也不懂嘛,快把嫻兒叫醒!”王安邦埋怨妻女不懂禮數。

“無妨。”施定閑淡去了嘴邊的笑意,禮貌地點點頭,“久病初愈,就是該多休息。”

“就是嘛,你看人歐陽大夫也是這麽說的。”王氏瞪了王安邦一眼,抱著女兒進了裏間。

片刻覆又出來,三人閑聊了一些家常雜事,施定閑正是好奇原本路上王姓人家還有七八人,怎麽到了此地就只有他們三人了,原來他們自打王老太爺去世後兩兄弟就分了家,現在就是分道揚鑣而已,至於為何舉家搬遷,他們只是含糊其辭,王安邦倒是往裏屋瞧了一眼,王氏趕緊拐了他一肘子,斜蔑了他一眼,生硬地轉了話題,施定閑不便多問,也就順著話題接下。

至此三人不著邊際地閑聊,聊坊間趣事,聊民間傳聞,聊家族雜事,聊旅途見聞,不再觸及各自的私事。

想要說的話,想要表達的感情,沸騰在心的紛紛擾擾,通通咽下了肚,不再多問,不再多說。施定閑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,即使靈魂相同,也不再是同一個人了,物是人非,他們全無記憶,自己於他們就是一萍水相逢的陌路人,或者,恩人,僅此而已,再多不能了……

她有些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了,過去一家人的親密無間和如今的陌路人的社交辭令格格不入,施定閑有些疲倦,正想著要不要找借口離開。

“誒,你聽,囡兒在哭!”王氏本來興致勃勃地高聲暢談,陡然戛然而止,推了王安邦一把,然後歉然一笑,“歐陽大夫,囡兒哭了,我得去哄哄,您和安邦慢聊。”說著急忙離座,進了裏間,細細的哭聲果然微弱的傳來。

施定閑正端起茶,掀起蓋碗,輕輕綴了一口,聞言,搖頭示意無礙。

母親對孩子特有的敏銳感應。

小的時候臥病在床,媽媽不分晝夜守在病床前,稍有不適,她都可以感知到,如今看來真的是,很神奇的本能。

“安邦,快過來一下,”王氏在裏屋叫道,“囡兒做噩夢了。”

王安邦有點猶豫。

“無妨。”施定閑垂眸盯著倒映著‘自己’冰冷面容的茶水,語調上揚,“快去看看令嫒,天色已晚,在下亦不便多加叨擾。”

“哎,那,歐陽大夫記得下次等我把家裏收拾好了,再來玩啊。”王安邦不再猶豫,急忙跟著進了裏屋。

施定閑默默地將茶杯放回,剛續了杯的開水濺了出來,燙了手背而不自知。

起身,拂去袍上的皺褶,邁步,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間院落,昏黃的燈光,小孩的啼哭,父母焦急的勸慰,都被遠遠拋諸在腦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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